黄庭坚对做官兴趣不高,进士及第时,甚至不太想去赴任。有诗说:“出门捧檄羞闲友,归寿吾亲喜自知。”(《光山道中》)而进入仕途后,在官思归的念头,存留始终,并多次在诗文中表现出来,如“酒船渔网归来是,花落故溪深一篙。”(《过平舆怀李子先》)
这种为官态度导致他一生没有进入过政治斗争中心,但因与苏东坡的师友关系,他频频卷入其中,屡受牵连,最后贬死蛮荒,但九死不悔,迫害愈深,情感愈烈。
元丰二年(1079年),“乌台诗案”发生,苏轼被捕入狱,无端罹祸,后虽释放,却贬黄州安置,不得签署公事。因“收受有讥讽文字而不申缴”,黄庭坚被罚铜二十斤。他为自己不平,更为苏轼的遭遇感到愤慨,又因无法伸出援手心急如焚,只能通过与诗友唱和以遣愁寂,“功名可致犹回首,何况功名不可求”(《次韵答柳通叟求田问舍诗》)“既无使鬼钱,又无封侯骨。薄禄庇闲曹,且免受逼卒”(《再和答为之》)。
绍圣元年(1094年),黄庭坚与苏轼又一次遭受到严酷的政治打击。
元祐八年(1093年)九月,高太后去世,哲宗亲政。次年改元绍圣,起用新党章惇、蔡卞等人,开始迫害旧党中人。黄庭坚遭遇《神宗实录》史祸,十一月被召至陈留接受勘问。同年四月,苏轼被加以起草制诰“讥刺先朝”的罪名贬惠州。二人于七月中旬相遇彭蠡,“相会三日”(黄庭坚《与佛印书》)。其间,苏轼作《黄鲁直铜雀砚铭》,“漳滨之埴,陶氏我厄。受成不化,以与真隔。人亡台废,得反天宅。遇发邱陇,复为麟获。累然黄子,玄岂尚白。天实使我,使与其迹。”结合自己多灾多难的身世,说自己就像漳水河畔的陶泥,反复抟和揉搓,一旦成型,就失去了本质。其沮丧、沉沦之意,在苏诗中并不多见。
谁也不曾想到,彭蠡相会,竟是永诀。
离别彭蠡,二人各奔南北。苏轼十月初抵惠州贬所,至绍圣四年(1097年)四月再贬海南儋州,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(今海南岛)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。六月渡海,三年后方得内迁。而黄庭坚十一月抵陈留,勘问结束,以“诬毁”先朝罪于十二月责授涪州别驾,黔州安置,次年四月至黔;元符元年(1098年)又移戎州安置。苏轼内迁时,黄庭坚亦复宣德郎,监鄂州在城盐税
这一时期,苏黄贬居两地,间隔千里,而相互萦怀,或书信往来,或题跋字画,或追和旧作,友情似海,称颂不已,班班见诸集中。
崇宁元年(1102年)正月,在江陵病居的黄庭坚东行探家并赴任太平州职。亦师亦友的苏轼已于上年七月去世,他因此悲痛不已,难以释怀。五月途经江洲湖口时,李正臣持苏东坡去年四月所作次韵《壶中九华诗》来见。
1093年,苏轼途经湖口,看到李正臣收藏的异石九峰非常喜爱,命名为壶中九华,并欲购买,李正臣没有出让。1101年,苏轼又过湖口,想再看看这块奇石,却不料已被他人买走,遂留诗记录下这件事情。如今黄庭坚见诗怀人,感慨万端,“庭坚系舟湖口,李正臣持此诗来。石既不可复见,东坡亦下世矣。感叹不足,因次前韵。”遂赋诗云:“能回赵璧人安在?已入南柯梦不通。”诗中用完璧归赵、南柯一梦两个典故,比喻师友已逝、此段陈迹不可复来,充满着对苏东坡最深情的怀念。
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基础上,苏黄开拓了新的意境,倡导了新的文风,二人亦师亦友、定交于大名、浓情于赵典的友谊也在23年酬唱赠答中不断加深,渐入佳境,直至生死两端,令人泪目。
苏轼去世后,黄庭坚经受了更大的政治风浪,且被贬往更加荒远的宜州(今广西宜山),最后卒于贬所。
崇宁二年(1103年),朝臣迫害元祐旧臣变本加厉,黄庭坚被列入元祐党籍。两年前寓居荆州时作《承天院塔记》,转运判官陈举拟书名碑尾以托不朽,被黄庭坚拒绝。如今陈举挟怨报复,摘取《塔记》中“天下财力屈竭”等语,向原与黄庭坚有隙的副相赵挺之诬告黄庭坚“幸灾谤国”,十一月,黄庭坚遂被除名羁管宜州(今广西宜州市)。
宜州不仅环境艰苦,地方官员还处处刁难年迈的黄庭坚。来贬所半年,连安身之处都没有,官府不准黄庭坚住在城里,他只好在城南租赁了一间“上雨傍风,无有盖障”的民房,于崇宁三年(1104年)十一月,“抱被入宿乎”其中(《题自书卷后》)。后为避官府故意找房主的茬,又于崇宁四年(1105年)五月搬至城头一座破旧的戌楼中栖身。
一生徘徊于祈慕归隐与政治失意中,黄庭坚对人世种种,始终没有殚精竭虑去追求,功名利禄,繁华富贵,更是浮云,于是,在他的吟咏中,反复出现“黍梦”“槐安”的意象,如“从师学道鱼千里,盖世功名黍一炊”(《欸乃歌二章戏王穉川》)、“感君诗句唤梦觉,邯郸初未熟黄粱”(《戏答赵伯冲劝莫学书及为席子择解嘲》)、“白蚁战酣千里血,黄粱炊熟百年休”(《题槐安阁》)、“麒麟图画偶然耳,半枕百年梦邯郸”(《送别刘道纯》)、“功名黄粱炊,成败白蚁阵”(《明叔知县和示过家上冢二篇复次韵》)、“百年才一炊,六籍经几秦”(《留王郎》)……
但黄庭坚终究是时代中人,同北宋中后期知识分子状态相同,他理想超俗,但不离世;心慕林泉,却不弃官。从政是他聊以谋生的手段,所以无官可做时,他依然能专注于心灵的超迈高洁,风节的通明无垢;依然能不计较形骸的去留,甘于站在政治边缘;暮年肉体虽备受折困,但精神无限飞扬,依然能浩然自得,口不停吟,手不辍书,并撰写日记《宜州乙酉家乘》(笔者注:这是中国古代传世的第一部私人日记,格范至今通行,在文体发展史上有重要意义)。正所谓“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”(《书嵇叔夜诗》),而在于关键时刻“能秉不凋之节,奉以终始。”(《与王子飞》)。
此时的黄庭坚,又“恢复”了学官身份,只不过,这个“学官”称谓无需考试获得,教授的则是当地百姓和前来求教的青年。百姓每每求教索诗,他都热忱相待。蜀中青年范寥远道谒访,黄庭坚与他同住戌楼,“围棋诵书,对榻夜语,举酒浩歌,跬步不相舍”(《宜州家乘序》),怡然于窘困但温馨的师生之谊里。
崇宁四年(1105年)九月三十日,六十一岁的黄庭坚病逝于戌楼,守候在他身边的学生范寥为老师料理了后事。

一代名士就此搁笔,任凭后世之人在他的人生书稿上盖章品评。黄庭坚“从学官到学官”间的所有起承转合,都或多或少与“大名养分”有着微妙的联系,从这个意义上说,他的人生书稿上,或因大名的无言而没有大名的品评,但这上面一定有大名持续千年的欣赏眼神。
黄庭坚所著《乙酉家乘》为首部中国传世私人日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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